【鳴家】王明凱:圓滾滾的西瓜
2018-04-19 07:00:00 聽新聞
粗粗壯壯的腿桿,直杠杠往地頭一叉:頭上是火辣辣的烈日,胯下是圓滾滾的西瓜,彎腰捧起來,抹了泥沙,擱在石頭上,一拳下去,咔嚓嚓——脆生生裂成四塊,薄薄的皮、厚厚的瓤、黑黑的籽、紅紅的汁。嘗一口,似甘露,像蜜糖,香在口里,甜在心里。
“哦哦,熟啦——熟啦——”木根一蹦彈起來,歡呼著,奔跑著,欣喜若狂,拳頭在空中揮舞,身子像要飛起來一般。能不高興嗎?恁大匹坡,遍地是瓜,黑的、白的、圓的、長的,像神仙降下的圣果,靜靜地躺著,比山上的石頭還多。
不容易呀,辛勤的耕耘,拼命的勞作,從冬天到春天,從春天到夏天,從夏天到現(xiàn)在,翻地、點籽、除草、施肥……手上磨起多少層繭?身上掉了多少層皮?
好冷的風呵,刺裂了手,刺裂了臉,刺得骨頭鉆心痛。他倦著身子不停地拔呀、拔呀,日出、日落……拔光了坡上的茅草,他迎著寒風不停地刨呀、刨呀,一天、兩天……刨凈了地里的石頭。終于,狗都不屙屎的荒坡瘠壤,在他手上變了容顏,松軟的泥土里冒出了西瓜的嫩芽,勾著頭,躬著身,像托起水靈靈的問號……
好熱的天啊,赤日炎炎似火燒,一把汗水甩八瓣。他腳上踏著草鞋,胯上掛著褲衩,光溜溜的肩膀,肩著光溜溜的扁擔,一挑挑水、一挑挑糞,從山腳挑到山上,大瓢大瓢地倒進瓜窩子里。好高的坡、好徒的路,一步、兩步……一挑、兩挑……爬呀、爬呀,口干舌燥,七竅生煙,汗水浸濕了坡上的土。淋呀、淋呀,淋得瓜苗牽了藤,淋得藤上開了花,淋得瓜花結了果……
好長的夜呀,像他肩上的扁擔,一頭挑著月亮,一頭挑著太陽。從西瓜有碗口大的時候起,他就夜夜守瓜,一防野物啃、二防強盜偷。一把涼椅、一把蒲扇,陪伴著他,看月亮走路,看星星眨眼,聽夜鴦歌唱,聽山蛙鼓鳴??柿?,咕咚咚喝兩捧涼水;餓了,干渣渣嚼兩碗包谷粑粑。刮風下雨,蚊叮蟲咬,一夜、兩夜……
終于,熟了,熟了!香甜的瓜,金色的秋,還有甜蜜的愛……
起風了,山風從埡口上吹過來,青枝禮拂,竹葉沙沙。木根躺在軟綿綿的草地上,任風掀動密匝匝的黑發(fā)。輕輕的秋風啊,你在訴說什么?是往日的悲辛,還是豐收的喜悅?
十五歲上,木根就殞了爹娘,哭腫了眼,流干了淚,掛條刷把褲兒,連夜走出了生他養(yǎng)他的木家,去過那要一頓吃一頓,飽一餐餓一餐的寒酸日子。身處異鄉(xiāng),煢煢孑立,走到哪里黑,就在哪里歇。
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,餓得前心貼后背的木根,打噴嚏都沒了氣力。走投無路,便產生了一個念頭:偷。多么可怕、多么羞辱的字眼,是啊,從媽肚子下地以來,還沒做過這種事,可是……他爬進了人家的西瓜地。月亮看著他、星星看著他,心里咚咚響,身子像篩糠,像有莫大的不幸等著他。果然,出師未捷身被擒,剛剛摘下一個圓滾的瓜,“咚”的一聲響,從坎上跳下一個人來,一把揪住了他。
那是看瓜老人。他喝令木根抱了那瓜,跟他來到一個草棚里。那草棚,幾根木棒棒一架,面上搭床涼席,再鋪一層麥草,白天遮太陽,晚上遮露氣。老人從木根手里接過那瓜,從涼床底下抽出一把殺豬刀,幾刀下去,便是幾塊,殷紅殷紅的液體直往外淌,“吃吧”他遞給木根。
兩雙眼睛,四目相對。一個驚異、恐懼,一個坦然、溫和?!俺园?,在這里是沒事的,能吃多少就吃多少?!焙?,吃就吃,已為砧上肉,只有隨它去了,要打要殺,先落個肚兒圓。木根雙手抱起瓜就啃,狼吞虎咽,眨眼吃了個一干二凈。老人又從棚外抱來兩個西瓜,用刀切了,木根又吃。肚子里有了底貨,才慢慢嘗出了瓜的味道,呵,真甜……
“突突突突……”打斷了木根的思路,一輛四輪拖拉機吐著白煙,爬上坡來了。木根一個鯉魚打挺,抓起一塊紅浸浸的西瓜,叮叮咚咚,向拖拉機跑去?!笆炝耍炝?,你嘗嘗吧,‘阿慶嫂’,哦不不,玉梅?!?/p>
“咚——”拖拉機上跳下一個姑娘,團團的臉,圓圓的眼,嘴巴笑成了月亮彎。她叫盧玉梅,是鄉(xiāng)農機站出色的拖拉機手,因容貌酷似洪雪飛,且性情開朗,活潑大方,眾人便叫她“阿慶嫂”,她也受之樂意,喂喂地答應。久而久之,人們便不再叫她的本名。
“阿慶嫂”下得車來,一瓣瓜就伸到了她的嘴邊,她咬了一口,甜津津吞進肚里,瞭一眼滿坡翡翠色的瓜地,明知故問:
“都是?”
“都是?!?/p>
“熟了?”
“熟了。”
“好,收瓜!”一聲令下,一場緊張的戰(zhàn)斗開始了。她幫他摘瓜,一個、兩個……眨眼就是一筐。他自己挑瓜,一挑、兩挑……眨眼就是一堆。太陽在頭上烤著,腳下的砂子滾燙滾燙,出汗了,汗水從額頭、鬢角冒出來,帶著咸味、澀味、苦味,浸進眼圈、嘴角,他全然不顧,挑著擔子,腳快如飛,“嘰咕嘰咕噗噗噗……嘰咕嘰咕噗噗噗……”嘰咕嘰咕——是擔子在肩上唱歌,噗噗噗——是雙腳有節(jié)奏的踏動,深沉、凝重、和諧,構成一種肅穆與歡悅。衣服濕透了,褲子濕透了……
大汗淋漓的木根,望著滿當當一車瓜出神,那就是血汗,那就是收獲!“啪——”肩上突然吃了一巴掌,“咯咯咯咯……”一串銀鈴響著,遞過來一條毛巾,他擦了把汗,望著她那對美麗的酒窩,領會她那雙大眼溢出來的笑。
“等著吧,不到一個小時,就給你換回一把‘大團結’。”旋即,她跳進駕駛臺,探出頭,單手一揮,踩響了油門松開了剎,像一團火,像一股風,把一車西瓜“突突突”地卷走了,飄起一串裊裊的白煙。
待那白煙在對面梁上消失了,他才回轉神來,伸伸腰,甩甩手,慢慢來到地頭,又開始摘瓜、裝筐,一挑一挑地挑到公路邊堆著。一趟、兩趟……公路上堆起了瓜山,他猜想足夠裝一車了,才一仰身躺下去,拉一個長乎乎的瓜枕在頭上,四仰八叉擺伸身子,瞇上眼皮,追溯那逝去的往事。
……就是那個晚上,木根吃完三個西瓜,脫下衣服算抵瓜錢,拔腿要走。老人一把拉住,硬給他披在身上,眼眶里轉動著亮晶晶的東西:“留下吧,孩子,我吃啥你吃啥,我活得出來,你活得出來?!蹦靖卸鞑槐M,三個響頭磕了,一頭撲進老人懷里,傷傷心心地哭起來……
木根在瓜棚里住下來了。老人告訴他,他姓耿,早年喪偶,孤身一人。木根就親親貼貼地喊他耿伯。無兒無女的耿伯,身邊有了做伴的,心頭比吃了西瓜還快活,自然把木根當自己的親兒子看待,白天教他干活,晚上帶他照夜,渴了,劃開一個西瓜,木根吃大半,老人吃小半,餓了,端出一碗包谷粑粑,木根吃兩坨,老人吃一坨。木根也巴心得很,恰象老人的“尾巴根兒”,跟進跟出,跟上跟下,劃燃火柴給耿伯點煙,輕腳輕手給耿伯搔癢。夜里,一老一少吃飽了包谷粑粑、紅苕坨坨,多是一陣嘻哈打笑,木根就摟著老人的脖子要他教歌。不知老人從哪里學來的歌,那曲兒全變了調兒,比他手中的包谷粑粑還黃,那詞兒也早改得不成樣子,全不是那家人了。木根不管,只顧尖起耳朵聽,憋起喉嚨學,翻過來,倒過去,唱得溜溜熟。那令人諦笑皆非的歌聲就伴著他們寡淡的生活。
秋天過去了,春天過來了,夏天過去了,黃皮寡瘦的木根硬被耿伯的西瓜瓤瓤、紅苕坨坨、包谷粑粑喂成了五大三粗的小伙子,一身疙瘩肉,一副牛氣力。
模模糊糊,木根睡著了?;位斡X得,一個軟綿綿的東西蒙住的他的眼睛,睜開眼皮,見是一雙玉手正鉗著他的鼻尖?!鞍c嫂”不知什么時候盤腿坐在他的身邊,驅走了他的夢。見木根醒來,她咧開嘴笑了,送來一片撩人的深情,接著,食指點著他的額頭罵他“瞌睡蟲”,話未吐完,就是一個沁人肺腑的吻,“咯咯咯”地笑著跑了。術根彈起身子要去還禮,像要扯住一塊飄飛的彩云?!鞍c嫂”一步跳上拖拉機,正色道:“別鬧了,裝車!”
于是,他在下,她在上,一個拋,一個接,圓滾滾的西瓜在空中劃開了拋物線。一個、兩個……西瓜起舞,笑聲伴樂,地上的“山”漸漸變小,車上的“山”漸漸增高。一刻,一車西瓜就裝得堆尖堆尖。“阿慶嫂”鉆進駕駛臺,丟給木根一個醉人的笑,“突突突……”又卷走了一團白煙……就這樣,一串笑聲一車瓜,一車西瓜一串笑。
“突突突突……”“阿慶嫂”從東鎮(zhèn)回來。
“突突突突……”“阿慶嫂”從西鎮(zhèn)回來。
“突突突突……”“阿慶嫂”從南鎮(zhèn)回來。
“突突突突……”“阿慶嫂”從北鎮(zhèn)回來。
……跑了多少趟,拉了多少車,他已數(shù)不清了,只是一個勁地摘瓜、裝車、裝車、摘瓜,一天、兩天、三天……他干得太猛了,腳耙手軟,腰酸背痛,肩膀在扁擔下壓出了一砣一砣的死肉,腳桿在茅草上劃出了一道一道的血口子。能歇歇嗎?不能,熟透了的西瓜、突突突的響聲,催他一個勁干呀、干呀。他好象看見“阿慶嫂”豐腴的手飛快地點著“大團結”,嘩嘩嘩——一百……嘩嘩嘩——兩百……嘩嘩嘩——三百……對了,國慶節(jié)結婚的時候,一定要好好打扮打扮他的新娘子,料子褲兒、翻領罩衣、棕色皮鞋……
瓜收完了,人也瘦了,四肢無力,像散了骨頭一般。“阿慶嫂”來了,腳沒進門,先是一串咯咯咯的信息。她提來一籃雞蛋,要木根每天早上吞下兩個,好好補補身子。接著,將賣西瓜的存單點給了木根:
“初七,一千一?!?/p>
“初八,一千二。”
“初九,一千三?!?/p>
……
天哪,整整一萬三千元!木根傻了眼,張著驚奇的嘴合不擾來……發(fā)財了么?發(fā)財了么?他哭了,仿佛手中捏著的不是存款單,而是一眼涌不盡的泉。
那天早上,木根醒來,見身邊沒了耿伯,心里感到不安。半月前,木根得了一場重病,內吃藥,外打針,幾天就把耿伯的錢包摳了個底朝天。別無它法,耿伯就天天頂著月亮出門,到大山里挖草藥,內服外敷,總算揀了條命。大病初愈,十分虛弱,耿伯幾次要摘挑西瓜賣了給木根抓藥,只是木根不答應。隊上的瓜,敢嗎?事情穿了,還不背個強盜皮皮?
木根起了床,到梁子上呼吸新鮮空氣,看裊裊炊煙升騰,心里想著老人的恩澤,嘴里不由得唱起了歌……天邊來了風,吹來了黑沉沉的云,潑下一陣暴雨。木根回到瓜棚,里面己坐著一高一矮兩個陌生人。
“你小子,歌唱得不錯呀?!备邆€子向著木根說。
“嘿嘿,不行?!?/p>
“跟誰學的?”
“耿伯教的唄。”
“再唱一遍咱們聽聽?!?/p>
木根唱了,詞兒才吐一半,就“啪啪”吃了兩耳光,接著是對方陰陽怪氣的獰笑:“亂改歌詞,捆起再說。”木根還沒醒過神來,就被反剪了手,綁在瓜棚外的桐子樹上被雨淋著,兩個家伙動手搗毀瓜棚。木根義憤慎膺,厲聲質問:“你們,憑什么……”
矮胖子一揮筋暴暴的拳頭:“嘿嘿,就憑這個?!?/p>
“等耿伯回來,要找你們算賬的?!?/p>
“哈哈,別做夢了,你那干老漢低頭認罪了。”
“他有什么罪?”
“你小子不是比我們更清楚嗎?盜竊集體西瓜?!?/span>
“胡說!”木根怒目圓睜,破口大罵,換來的是一陣拳打腳踢,他覺得一股熱血上涌,頭昏目眩,身子象只進了水的破輪船,一個勁兒地往下沉、沉、沉……
醒轉過來,已是晚飯時分。睜開眼睛:黑漆漆的板壁、黑漆漆的檀檁條、黑漆漆的瓦溝……接著,是一雙慈祥的目光。呵,他躺在耿伯久未臥宿的那間小屋里。耿伯扶著他撐起身子,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:“唉,總算退燒了,整整睡了一天啊。這些填炮眼的,一個病坨坨,哪經得起收拾?木根哪,吃藥吧?!崩先税阉幩惯M了木根嘴里。
木根緊緊拉著老人的手,淚珠在眼角閃動:“耿伯,你……吃苦了?!?/p>
“沒什么,”耿伯看似若無其事,“黃泥巴腳桿,只怕餓肚子,不怕戴帽子?!闭f罷,又端來熱氣騰騰的雞湯,“喝吧,要不是在場上我眼快手快,把兩張票子塞進鞋底板里,只怕這藥湯和雞湯……
木根接過碗,疲憊的目光凝視著老人手肘上紫一塊青一塊的肌膚,他一陣心悸,看見了雙雙拳頭向老人揮動,一只只穿著塑料涼鞋的大腳照老人踢蹬……再也忍禁不住,噙在眼角的淚珠滾了出來,涮涮涮地落進手中的雞湯里……
是呵,拼死拼活地干,風風火火地忙,辛勤的勞動換來了應有的報償。忙完了整整一個年頭,總算落下了幾天空閑??墒?,捏慣了鋤把的手空不得,壓慣了擔子的肩歇不得,心里空落落的,站坐都不自在,總像欠缺什么。木根斜在床上,瀏覽著眼前的家什:鐵殼水瓶上那只小花貓一點也不可愛了,往日的笑臉變成了兇像,張牙舞爪撲過來,像要吞食一只待斃的老鼠。墻上那位美人一掃往日的嫵媚,目光冷峻得叫人懼怕,像要透視你的五腑六臟。高柜鏡片里的小伙子,愁眉苦臉,郁郁悶悶,似有無限的惆悵又無可言狀……他下意識閉上眼睛,更覺頭昏腦脹,周身都不舒服。真是人一悶,生百病啰。
“耿伯,還是讓我走吧?!蹦靖粗迨莸睦先?,痛惜著自己一墩疙瘩肉,有力無處使。瓜棚毀了,飯碗也就被輪起了,再留在這里,不知還要給老人增添多少麻煩和貧困啊。
耿伯把一挑蔑絲炭兜和一根青扁擔交到木根手里:“這就是飯碗,有了它,就餓不死人……”
從此,木根肩上壓上了沉甸甸的煤擔子,天不亮上山,半下午回村,出門一挑空擔,進屋一挑煤炭,從東頭到西頭,挨家挨戶送貨上門,不圖活路錢,只要肚兒圓。晚上,就與耿伯廝守在一起,聽“張飛殺岳飛”、“周瑜打黃蓋”,倒也樂在其中。
這村子剛好十五戶人家,戶戶姓耿。木根挨家挨戶送一擔煤,咬三頓冒兒頭。一圈完畢就是半月,轉上二十四周,就挨邊過年了。年關前夕,木根就挑夾碼擔子,給每家人多送一挑煤。村上的人重感情,他們免除了二十里外挑煤的苦力,忘不了木根的好處,每遇逢年過節(jié),就要排著輪子拉耿伯和木根吃飯,待如貴賓。
……轉眼,歷史篇章上留下了閃光的記號:農村搞起了責任制。耿伯勸木根:“回家包份田地吧。”可木根不愿意,耿伯老了,一年一年梭下坡,能甩掉他自奔前程嗎?老人勸慰他說;“不要緊的,就聽大伯一句話,回去吧?只要你掙出個樣子,把婆娘討進門,大伯就心滿了……”
就這樣,木根回到了木家。田土已劃下去了,只剩下那一坡無人承包的荒地。木根二話沒說,接了過來,種糧食不行,就不能種經濟作物嗎?木根首先想到的是西瓜,抱著僥幸心理,在坡上挖了兩百個坑點上瓜種,到秋天,擺下了一地翡翠色的“地雷”。第二年,大起膽子,遍坡點上瓜種,然后,便是西瓜豐收,無盡的忙碌、滿心的喜悅。
可眼下……木根認定自己病了,什么病,不知道。說不出哪里痛哪里癢,只覺得心里煩躁,嘴里苦澀,腦殼沉甸甸的,像戴了緊箍咒。也許是苦的,累的,找醫(yī)生看看吧,他這樣想??墒牵瞧鹗裁醋饔??那些醫(yī)生,問病拿藥,能看出這種癥候?病,在頭上還是腳上,在肝臟還是心臟,自己都說不出個子丑寅卯,醫(yī)生能診查出來?
對了,國慶節(jié)——婚期步步逼近,可自己這副樣子……“阿慶嫂”帶信來說,明天就到公社辦手續(xù),順便把拖拉機開進城逛兩天,立柜平柜那些,該買的買了,順腳拉回來,不就都妥貼了,可這……
一個月前,耿伯托人打信來說,他一切都很好,可那地方還是那個字:窮。村上的人只是填飽了肚子,與富字還沒沾邊。上山擔煤炭,上街買化肥,爬坡上坎,還是靠一副肩膀兩只腳。那么出西瓜的土,卻沒人種瓜賣,七彎八拐,爬十里坡路才能望見公路,瓜熟了,你靠兩只腳擔出山?一句話,交通條件限制了他們致富的路。好不容易從別村接通一條機耕道,一攏村頭,又讓響水河給攔住了,要治服它,得花一萬塊錢修座拱橋……木根重把那封信找出來,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,心里泛起深深的內疚和濃烈的不安,離開耿伯兩年了,也從沒回去看看,他還亮著那黃牛嗓子唱歌嗎?他還把葉子煙桿吸吮得嗤嗤地響嗎?那陣,一條鋪蓋里裹兩條光棍,心與心貼在一起??涩F(xiàn)在,卻隔得這么遠,山高路遙,靠鴻雁傳遞相思,呵,那深沉的情愫啊。
蟬聲聽不見了,蛙聲聽不見了……朦艨朧朧的世界,飄著朦艨朧朧的雨,一個黑點,由小變大,在雨里蠕動、蠕動……哦,那是一位老人,挑著沉重的擔子拾級而上,多么沉重,多么吃力,他的背壓成了一道沒有弦的弓……看清楚了,那正是耿伯,那正是兩年前壓在自己身上那根青杠扁擔和那挑蔑絲炭兜……他追上去,追上去,執(zhí)意要接過老人的擔子,老人卻推開了他,競自走了,越走越遠,越走越遠,他焦急地大喊起來:等著我——等著我——
一個冷顫,他醒了。想著剛才的夢,再也無法成眠,想呀、想呀……雞叫了……天亮了……家家戶戶的炊煙升起來了……“好,就這樣!”一個跳躍下了床。他覺得自己象一位運籌帷幄的將軍,找到了克敵出勝的妙法!
水顧不及燒,飯顧不及煮,胡亂麻了帕冷水臉,急沖沖出了家門。他要去見“阿慶嫂”,去見他心上的人……他一切都想好了,他要告訴她:第一,把她的拖拉機開到南山,他要去看看那是的山,那里的水,看看昔日架瓜棚的坡上還是否存有他的腳??;第二,他要拿出一萬塊錢,借給那里的鄉(xiāng)親們,讓他們早日在響水河上架一道虹,送走貧困和憂愁,把富字牽進山窩;第三,他要作耿伯的兒子,把老人接過來,和自己住在一起。這三條缺一不可,他想,她一定會答應的。不然,就不忙跟她扯結婚證!
秋風吹得竹葉沙沙作響,綠蔭里,一對雀兒在偷笑。他高興了,拾砣泥丸擲過去,它們撲閃著翅膀,“羞——羞——”地叫著飛開了。木根極目望去,一彎彎田疇的盡處,是一幅多層次的圖畫,田的紫紅、水的深綠、山的青黛、云的潔白……多么使人心曠神怡呀,他真想登上高處,放開噪子歌唱。他感到渾身是勁,頭也不痛了,心也不悶了,那莫名其妙的毛病,已經好了一大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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