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鳴家】王明凱:陳谷子
2017-12-13 07:10:00 聽新聞
陳谷子不是谷子,爛芝麻不是芝麻,陳谷子爛芝麻都是小村、小鎮(zhèn)、小城活生生的人和事。
——王明凱短篇小說集《陳谷子爛芝麻》
陳谷子不是谷子,是人,是陳三的婆娘。男人姓陳,娘家姓谷,社員名冊上她的名字叫陳谷氏。村里開大會要記工分,大隊書記親自點名,喊答應了的在名字后面畫個圈圈兒,一個圈圈兒就是一天工。大隊書記把勞動牌紙煙叼在嘴上,點名時話沒咬明:“陳谷子”,陳谷氏就答應了一聲:“到?!北娙撕逄么笮Γν炅司徒兴惞茸?,開始還有些忍口,后來叫順了就成了習慣,人人都叫陳三婆娘陳谷子。
陳谷子娘家是貧農,不知是哪根樁樁搭錯了線,竟然嫁給地主的兒子陳三。有人說,陳谷子嫁給陳三,是因為陳三人高馬大,勞動力好;有人說是因為陳三是石匠,有手藝;有人說是陳谷子的媽給她算了八字,必須嫁給一個臘月初八生的男人,選來選去就只有陳三。
陳谷子對陳三啥都滿意,就是恨他生性懦弱,膽小怕事。陳三的父親是地主,“四清”運動的時候被斗死了,當時說陳三的父親家里藏有變天帳,帳上記著誰家分了他的田,誰家分了他的地,誰家分了他的房,誰家分了他的牛,要陳三父親把變天帳交出來,斗了一個星期交不出來,斗了兩個星期交不出來,斗第三個星期時陳三父親就腿腳發(fā)腫,咚的一聲倒下去就咽了氣。
父親死了,父親的職責就該由陳三繼承,修橋鋪路叫陳三去,給軍烈屬擔煤送柴也叫陳三去,從來不計工分。陳三無可奈何,地主的兒子,當然低人一等,說話做事都是夾著尾巴行事。
男人皮,陳谷子卻不怕事,她是貧農的女兒,陳三的出身是地主,陳谷子不是地主,她一不偷,二不搶,三不投靠國民黨,你能打碗水把她泡了不成?
太陽剛剛落坡,陳三就從村里回來了,像被太陽曬蔫了的絲瓜秧,耷著腦袋不說話,兩眼木得發(fā)神,陳谷子問他話,也不答應,陳谷子喊他吃飯,也不動步,攤在那把油光油光的木椅上嘆氣,長一聲短一聲地嘆。
婆娘見陳三丟魂落魄、誠惶誠恐的樣子,就氣不打一處來:“你個狗日的,有話就說,有屁就放,陰私倒陽的像你媽根蔫茄子?!薄澳銈€狗日的,話不說,飯不吃,嘴巴遭紅苕塞到起了嗎?”“你個狗日的,三腳踢不出個屁來,還有啥球用?”
陳谷子鋪天蓋地地日訣了一頓,陳三還是沒放出半個屁來,還是一個勁地望著如豆的燈光發(fā)呆嘆氣。陳谷子就覺得有些奇怪,怕是陳三白天去村里遇到什么人,怕是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將要發(fā)生。到底會發(fā)生什么事呢?陳谷子想不出來,也沒有心思靜靜地想,撲哧一聲吹熄了燈,各自上床睡覺。
半夜里,陳谷子做了個夢。夢見陳三得了夜游癥,深更半夜出去游蕩,游了前山游后山,游到后山上去砍村里的樹,兩丈多高的松樹砍了一大片,村長帶了民兵從山腳追上來了,砍腦殼的陳三跑不贏,咚的一聲跳進巖邊的水庫里,陳谷子急得使勁喊:“陳三,往對面游,往對面游……”
突然一聲雞叫,陳谷子便驚醒了,知道剛才做的是夢,陳三并沒有得夜游癥,并沒去砍樹,并沒有被村長攆到水庫里,馬上就覺得陳三有動靜,睜開眼皮,借著從壁縫里瀉進的月光,看著陳三輕腳輕手起了床。陳谷子想,陳三真得了夜游癥嗎,想想很滑稽,怎么可能呢?就聽見陳三摸摸索索起了床,摸摸索索穿了踏腳鞋,摸摸索索往屋側邊的茅坑邊去,哦,陳三原來是去拉屎。陳谷子也沒言語,又閉上眼睛睡覺了。
大約過了一桿煙工夫,男人輕腳輕手回來了,摸摸索索進了門,摸摸索索脫了鞋,摸摸索索往陳谷子被窩里鉆。陳谷子其實是醒著的,她佯裝不覺,盡自酣酣地睡,馬上就覺得男人的手伸過來了,馬上就知道男人把她往懷里抱,馬上就覺得男人有力地手在她胸部又摸又揉。陳谷子似乎這才醒來,舒展了身子,仰仰地躺著,任男人又抱又親又啃。兩三個回合,就感到男人的手從胸部移到了腰部,從腰部移到了臀部,馬上就知道自己的內褲被男人扯掉了。
陳谷子仍然不驚不詫,不慌不忙,從從容容地從床角角摸起那根早就備好的吹火筒,運足氣使勁兩棒敲了過去,不偏不倚,正好打在男人的連二桿上,連二桿是窮骨頭,沒得肉,痛得男人鉆心,只聽“哎喲喲……”連聲慘叫,那男人就猶如烏梢蛇纏樹一般,在床上亂蜷亂翻,咚一聲就翻到了床下,長甩甩的擺起了。
陳谷子立馬找出電筒,掐亮了往地上男人一照,不覺目瞪口呆,原來挨吹火筒的不是陳三,是大隊的支部書記。陳谷子便無比驚慌:“哎呀,我當是陳三那狗日的,原來是書記呀!哎,傷著骨頭沒有,來來來,我看看?!闭f話間就去搬書記的腳,痛得書記又是一陣叫喚:“哎喲,哎喲,哎喲……”這時,陳三回來了,見地上擺著的大隊書記,立即臉青面黑,沒想到陳谷子打得這么狠,要是書記的腿有個三長兩短,啷個得了喲。二話沒說,把書記扶起來,背起就往合作醫(yī)療站送,邊走還邊安慰背上的書記:“ 忍到點,忍到點,一會就到醫(yī)院了,一會就到醫(yī)院了……”
第二天早飯時分,陳三從合作醫(yī)療站回來,陳谷子既沒問大隊書記的傷勢情況,也沒問在合作醫(yī)療站怎樣醫(yī)治處理的,一進門就把陳三罵了個狗血淋頭。陳三見婆娘這般陣仗,早已三魂嚇落二魂,吞吞吐吐、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抖出了事情的原委。
下午,大隊書記把陳三叫到村里,命令陳三上山修一年水庫,完全是盡義務,不給一個工分,并說,只要修了水庫,全年的其它義務工就不用出了。陳三想,書記又要壓迫地主子女了,一年不給工分,等于白盡義務,沒有工分就沒有口糧,來年一家人吃個鏟鏟?大隊書記還說:“如果不去,就罰500塊錢?!崩咸鞝?,陳三全家一年都掙不到500塊錢!陳三一臉苦楚,想求書記發(fā)發(fā)善心,要么改變決定,要么照計工分,但陳三不敢講,只是抬眼可憐巴巴地望著書記,欲言又止。大隊書記從陳三臉上讀出了陳三的心聲,把住火候笑了兩聲,附在陳三耳朵邊說:“只要想法讓你婆娘跟我睡一晚上,修水庫的事我另外派人,錢也不罰了?!标惾f般無奈,想到太陽偏西,最后還是狠下心答應了,為了吃飯,為了生存,陳三按照大隊書記的意思,第一聲雞叫時起了床,移花接木、偷梁換柱,讓大隊書記裝假陳三上了陳谷子的床……
陳三還沒有坦白完,陳谷子早已氣沖霄漢,照著低三下四的陳三一耳光撣了過去,陳三那本來就煞白的臉上馬上就起了幾道血印。幾個趔趄,終于沒有穩(wěn)住,“咚”的一屁股坐進了屋角角的潲水缸里,慢慢掙起來,褲襠透濕,木木然象傻子一般,褲襠上的水,順著腿部流到腳上,順著腳上流到地上,濕了多大一片,一股潲水味就在屋里彌漫開來。
看著可憐兮兮的陳三,陳谷子忍了手,自己從來也沒有打過男人,今天實實在在是忍無可忍。村上都是男人打女人,可陳三從來沒打過自己,別說打,連重話也很少說過,自己卻實腳實手地打了他,打得他啞口無言。陳三應該還手,可他怎么不還手呢,不但不還手,嘴上連屁都不放,真是個沒用的東西。想想氣又來了,便鋪天蓋地指著陳三罵:“你個狗日的倒毛畜牲,連自己的婆娘都不要了,虧你狗日的做得出來。幸喜得老娘早有防備,讓他龜兒子書記吃了個啞巴虧,要不是老娘警覺性高,還不是遭起了?”
罵完,便嚶嚶地啜泣,眼淚未干,又是打掃屋子,又是找來干凈衣服給陳三換上。陳三那個悔呀,腸子把把都悔青了,拳頭捏得出水,在自己腦殼上一個勁地捶……
陳谷子嘴上沒說,心里還是后怕,不曉得大隊書記今后還會找他們多大岔子,不曉得這個地主子女家庭今后還會出多大的事,不曉得今后是什么命運在等待著他們。
可是奇怪,日子一天天地過,農活一天天地干,陳谷子家里什么也沒有發(fā)生,村上沒有任何人命令陳三上山去盡義務修水庫,也沒有任何人罰他們的款,大隊書記再也沒有打過陳谷子的什么主意。陳谷子還和從前一樣,大大咧咧做事,大咧咧地罵男人,對陳三恨鐵不成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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